小说:三个爱喝咖啡的女人

三个爱喝咖啡的女人,前后从旧金山南湾回岛探望父母,终于协调出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,在离美琴家不远的一条窄巷子,一栋外观毫不起眼的咖啡屋里相聚。

这栋外型看似老旧的屋子,内部拆除了天花隔板,再现原木的架高屋顶。从屋脊延伸而下,有着立体错觉的透气窗,以及保留原始老屋木造结构的梁柱与窗框,令人眼睛一亮。开放式的厨房,内部设计处处充满了创意与巧思。大面积的纯白间杂着浅灰的色调,与深咖啡色的原木衔接,强烈的色差,形成直观而鲜明的视觉冲击,碰撞出奇异的反差美感。

阳光穿过屋顶透气窗洒落下来,经过一排短木条,像在桌面画上淡淡的条形图案,如同吟唱一首诗。当天的报纸和杂志整整齐齐地摆在吧台左边的木质架子。杂志架旁边放了一个手工陶瓷罐,贴着一张简单粉彩画,虽然上面什么也没写,想来是让习惯给小费的外国顾客放小费的吧。清新的氛围、沉静的空间,像是清晨深林里浮游闪烁的阳光,灵魂安置的净土。这正是三个人迫切需要,可以彻底放松的世外桃源,尤其下午两点,没有太多客人。

美琴会选这家,除了复古休闲温馨的氛围外,点心才是决定因素。三人都是美食控,尤爱吃甜点,这家的点心都是老板娘精选材料,亲手制作的。这儿咖啡、点心选择多,常换菜单,甜度适中。和老板娘熟了,知道店里有所谓的私房点心,她曾吃过老板娘亲手制作的绿豆糕,入口即化,芳香清甜,滋味悠扬。

三人坐好,各自点了咖啡与甜点。

虽说在硅谷大家常常见面,但是只要三人刚好都回台北,一定还会相约一聚。

“咦,馨馨,妳刚才去购物了吗?买到什么好东西呀?”雅君瞥见空的那把椅子上,除了三个皮包之外,还有两个百货公司的购物袋。

“是啊,这里离一○一大楼很近,既然出来了,就干脆早点出门顺便逛逛。”

“妳妈还好吧?”雅君问。

“嗯,她一直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。虽然这些年她的病况一年比一年差,但还算满幸运的,”馨馨说,“其实应该说,是我们比较幸运吧!我妈是属于那种安安静静活在她自己世界的患者。她的认知能力与记忆力确实是退化了,但她本来就内敛安静,话不多,并不感觉到有太大的冲击。她几乎都待在家,即使方向感及空间感错乱,也不致影响日常生活。如果不是我们赖着要带她出去走走,她是不会独自出门的,也不用担心她走失。更没什么视觉、听觉的幻觉或妄想种种现象,算是一个十分好照顾的阿兹海默症病患了。加上家里这两个印佣原本就认识,互相配合得满好,所以只要我想出门就出门,完全不用多虑。”

原来这世界上真有不劳而获的幸福,而且真的有人总是能够得到这样的幸福,雅君想着,忍不住说:“馨馨真好命,”

“馨馨不是现在好命,一直都好命。”美琴笑道:“不但嫁个体贴又会赚钱的好老公,连她婆婆患阿兹海默症,也都是老公亲自照顾,不假馨馨之手。”

“现在父母患阿兹海默症的人,真是越来越多了。”馨馨说,“我一个朋友上了一辈子的班,刚退休,正想好好享受人生,偏偏她公公就在这个时候得了老人痴呆症。美国人工、养老院都贵,只能先自己照顾看看。上次见面才跟我哭诉说,她大概会比那啥事都不操心的公公先死。真是可怜哪。父母有老人痴呆症的家庭越来越普遍,这将来会不会变成一种社会问题啊?”

雅君想到昨天她公公忽然发癫抓狂,不由打了一个寒颤,喃喃地说:“是啊,怎么得了呀!”

“早上我逛了一下一○一大楼,买了一点小东西要送给妳们。”馨馨从购物袋里取出两个小袋子,给了雅君和美琴一人一个。

“好漂亮啊,”雅君说,“是金色的Damper球一○一大楼钥匙圈呢,设计得真好。谢谢妳!”

“我的是吊饰钥匙圈,大楼镶着水钻,上有Damper Baby点缀,色彩缤纷亮丽,真是漂亮呀!馨馨好有眼光,谢谢。”美琴接过来,高兴地说。

“我听说五楼有双融域AMBI SPACE ONE展览,是一种沉浸式的展览,妳去参观了吗?”美琴问她。

“去了,其实我今天到一○一大楼,主要就是来看这个的。因为主题是『寻找穿越平行宇宙之钥』。想想我妈妈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,我忍不住想,这个宇宙是不是真有所谓的『平行时空』?她会不会是正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?所以就跑来参观了。”馨馨声音有些哽咽。

“我也听说很棒。”

“是啊,十一点开始,我觉得很值得去。看完还给自己一个奢侈的慰劳,跑去义大利餐厅吃了一顿极其享受的午餐──我们都需要对自己好一点。”

“妳看到的沉浸式展览,和现在网路上疯传的梵谷沉浸式艺术展,是一样的吗?”

“满类似的,让人如身在魔幻般的艺术场景里。”

“说来给我们听听吧,我也想体验一下。”

“我觉得很值得体验,”馨馨精神一振,眉飞色舞地说:“整个场景是由墙面一直延伸到地板,妳一走进去,真的立刻就如同身历其境。场景一幕一幕变化,让妳像走入异国的情境里,感觉自己是一个旅人,跟着故事的剧情走。沉浸其中,真有感同身受的感觉。当我站在充满未来世界疏离感的城市遗迹当中,不免心生疏离与寂寞不安之感。另外有魔法巫术共存的中土世界、少女心的粉红浪漫梦境等等……到最后的繁星满点,总共有八个不同风格的主题,虚实交错,真的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。”

“听起来真不错,”雅君说,“我们的真实人生不也是这样吗?有时甚至连虚实之间都没有界线。”

“记忆这种东西,真有些不可思议。我们每天身在琐琐碎碎的情境里,认为就是日常,很少会注意到当时的风景。有时候忽然回忆起过去,那些片段片段,原来在生命里头,都有不可磨灭的意义。记忆,倒底是不是永恒?像我妈妈现在看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,我就会想,也许她现在是在哪个时空里呢。所以我一听说有这个所谓的『平行时空』展览,我就决定一定要来看看。虽然展览内容跟我想像得不一样,但当作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下,也是挺好的。”馨馨凝重地说:“我妈刚开始有痴呆症状时,我们拚命想把她拉回现实来,最后总是沮丧与挫败,甚至可说是弄到两败具伤!好长一段时间,我矛盾得像钟摆一般,不停左右摆动。后来才想出道理来──她的心是留在另一个她悠然自得的世界,过得挺安适的。我们硬强迫她回到这个现实世界,她每每一脸张皇,我们于心何忍啊?对她而言,我们全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!可以这么说,其实我早就失去母亲了!那种感觉就像冰天雪地烧得暖暖的壁炉火焰,突然就熄了,寒气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,逼得妳连呼吸都困难。”

“这过程无疑是一种折磨。”雅君心有戚戚焉地说,“想要一直守护着他们,也都是不可能的啊。”

大家都默然了。

这时服务生将馨馨点的拿铁和玛德琳贝壳蛋糕,还有雅君的手工咖啡及提拉米苏端了上来。

服务生是个漂亮的大学生,笑起来两个小梨涡,娇俏又灵动,总能带动客人的好心情。

“我刚才吃过大分量的意大利餐,三个贝壳蛋糕哪吃得下!妳们要不要一人分一个?”馨馨把充满蛋香、奶油香的贝壳蛋糕,分别放在雅君和美琴的点心盘上,说:“拿铁配一个小贝壳蛋糕也刚好。”

“哇,好香啊!”自称“吃货”的雅君一看到甜点,眼睛都亮了。

“我先品尝一下这家的单品咖啡,”她轻啜一口咖啡,“嗯,口感滑顺、香气十足,几乎喝得出咖啡本质的生命。”雅君停了一下,后悔地说:“今天不该叫提拉米苏,应该点日式轻乳酪蛋糕的。”

“我今天正好点的是日式轻乳酪蛋糕。等我的甜点上来,我们交换吃。”

美琴说:“提拉米苏配浓缩咖啡正好。”

说着,美琴的咖啡和点心来了。

才一会儿工夫,雅君就把咖啡和点心全解决了。

“欸、欸,”美琴急着劝她,“我们才开始呢。”

“没关系,只有这个时候,才能忘却烦恼,就让我多吃点吧!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了。”雅君吞下最后一口蛋糕、喝下最后一口咖啡,舒了一口气,“真痛快!”

“雅君有什么烦恼的事吗?感觉妳好像瘦了些。”美琴看着雅君夸张的动作,满腹狐疑,忍不住问。

“唉,是啊,”雅君叹口气说:“在美国每天都想减肥,节食、运动样样来,体重只增不减。回家才几天的工夫,就瘦了两公斤。”

“真不少欸,”美琴问:“妳公公还是那么难搞吗?”

“妳们看看,”雅君伸出手来,将袖子往上拉。

“Oh my God!”美琴抽了一口气,说:“我还觉得奇怪,这么热的天气,妳怎么还穿个长袖衣服?”

“这怎么回事?”馨馨问。

雅君的手臂上到处都是指甲的抓痕,虽不致血迹斑斑,却也伤得不轻。抓伤的痕迹在白皙的手臂上蜿蜒着,像一张刚蜕下的蛇皮,还感觉到令人惊惧的活生生的气息。

“昨天大姑说她去买点东西,让我一个人看一下公公。刚开始他还好好的,跟我聊天,像以前一样夸我是个漂亮的小姑娘,对我特别亲切。说着、说着,不知怎的,忽然就变了一张脸,问我是哪来的,是谁派来监视他的?质问完,就说要把我送到警察局。”雅君心有余悸地说:“幸好我发现他的眼神不对,对我充满了无比的敌意,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,我赶紧起身拔腿就跑。我没地方逃,就绕着客厅跑,他一路追……后来我实在是跑不动了,就被他抓个正着。他力气大,拽着我的手膀子不放,我拚命挣脱,就留下了这么一大片抓痕。”

雅君想到,昨天要不是大姑正巧回来,看到公公抓着她不放,赶紧奔过来转移他的注意力,让公公松了手,不然她还真不知事情会怎么样发展。

她看着大姑笑嘻嘻地用温柔的语气对公公说:“爸,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?”公公看到大姑,整个情绪缓和下来,随着大姑慢慢回到餐桌旁。大姑说:“来,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沙琪玛,你先坐好,我帮你泡杯茶来。”

大姑一边忙、一边对她说:“妳去休息吧!这边我来就好。明天妳不是还要和朋友聚会吗?”

她回到自己房间,心脏还噗噗跳个不停。她这辈子一直活得宽裕而从容,哪想到,现在的生活空间会变得如此狭窄!窄到像被两面墙挤压得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了。昨晚睡前梳洗完毕,照镜子的时候,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。原本白皙的脸庞,显得暗沉沉、灰扑扑的,饱满像苹果的双颊,不知什么时候凹陷了下来。一张脸看起来很鬼魅,难怪公公看了要抓狂。

她突然觉得像掉入又黑又深的水井里,生命就将淹溺在里头,像是被宣判了死亡一般。她沮丧地从浴室出来,正巧公公走过,温柔地对她说:“君君,该睡啰。”她见到公公的眼曈黑得发亮,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,无辜的一张脸泛着清亮的光。她想起三十多年前初见公公的那一刻,公公对她所有的好。那温柔瞬间填满凄苦的心,暖暖的,像她眼角缓缓流下的眼泪。

每天要照顾随时会变性子攻击人的公公,还要小心翼翼面对双眼严厉冷冽,如出鞘之剑的婆婆,真有无法向人言语的苦楚。每天上床时,她都觉得身体碎成千片,四处散落。要不停给自己打气,费上好大力气,才能将碎片拾回来,再一片一片兜好。总要在床上躺上很久,似睡似醒,最终在沉沉黑幕中,慢慢进入忘忧的世界。

美琴看着雅君脸色阴郁,泛着死灰一般的颜色,感受到孤零零的她像一个还没成熟便掉落地上的苹果,一点一点开始腐烂,心头大惊,急急说:“我听说失智者有时仅是随着病情恶化,对负面感受的忍耐度降低,有时仅是肚子饿、口渴、尿湿裤子、身体不适,就会大发脾气,甚至打人。或者因为妄想和幻觉的关系,而对他人产生误解,出现言语或着肢体的攻击行为。他们这时只相信自己看见和听见的,妳怎么跟他们解释或者争辩都没用,很可能还会引发他们更为生气的情绪。这时唯一能做的,就是避免争辩,用什么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。所以一旦突发攻击行为,极可能会带来伤害,只有『逃』为最上策。”

“我也这么认为,”馨馨问:“雅君,妳家不是有印佣吗?还有婆婆呀,妳大姑不是三天两头回来帮忙照看吗?”

“原来是有个菲佣,前阵子突然说不做了,现在还在找呢──妳们知道我婆婆向来很挑的。”

“妳公公会攻击人,这可不好玩。”美琴想到雅君面临着兵荒马乱、惊心动魄的情境,急得几乎跳起来,“先雇一个再说呀。”

“前些天有人介绍我婆婆几个印佣,还没面谈,她就摔了一交,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呢。家里人手不够,也没办法。昨天我一个人看顾公公,刚开始还好好的,谁晓得他忽然就变脸攻击起我来了,”雅君心有余悸地说: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。我家向来是我婆婆扮黑脸,他扮白脸的。”

在这炎热的夏天,看着长得最漂亮,年纪也最轻,会画画、会弹琴,还写得一手出色书法的雅君,馨馨和美琴都料不到,到了花甲之年,突然要受这种罪,感觉她瓷一般的脸如此冰凉,讲话的时候不时露出新长的鱼尾纹,刻着密密的风霜。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的音调,知道随着岁月的流逝,她的负担也只会越来越重,心里不胜唏嘘。

作者:杨秋生
绘图:薛慧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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