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汉:咖啡店之一夜

作者:田汉 一九二0年冬初稿(东京) 一九三二年秋改订(上海) 人物: 林泽奇,二十一岁,高等学校学生。 郑湘基,二十二岁,泽奇之友。 李干卿,二十二岁。 陈小姐,二十岁。 白秋英,十九岁,咖啡店侍女…

作者:田汉
一九二0年冬初稿(东京)
一九三二年秋改订(上海)

人物: 林泽奇,二十一岁,高等学校学生。
郑湘基,二十二岁,泽奇之友。
李干卿,二十二岁。
陈小姐,二十岁。
白秋英,十九岁,咖啡店侍女。
咖啡店主人
饮客甲,乙,丙。
听差

时间:一九二O年初冬。

地点:某都会。

布景:精致的小咖啡店,正面有置饮器等的橱子,中嵌大镜。稍前有柜,台上置咖啡,牛乳等暖罐,及杯盘等,台左并有大花瓶,正面置物台之右方,则为通厨房及内室之门,障以布帘。室前方于三分之一的地方,以屏风纵断为二,其比例为左二右—。右方置一圆桌,上置热带植物之盆栽。桌子对屏风那面,置小沙发—。余则置一二腕椅。左方置大沙发。横置两长方桌子,副以腕椅。室中于适当地方,陈列菊花,瓦斯灯下,黄白争艳。两壁上挂油画及广告画。壁涂以绿色。左前方开一推掩自在之门。

时为初冬之夜,在室一桌有数人高谈畅饮。盆中煤炭,燃得正好,侍女白秋英方为一客斟饮。

饮客甲:(举杯在手)啊……今晚喝的痛快。(对饮客乙)老陈你还喝不喝?

饮客乙:不喝了,我喝多了就头痛。

饮客甲:哪里!(一饮而尽)大姐!再斟一杯。

白秋英斟一杯。

饮客甲:(指饮客丙)你该再喝一杯吧。李白说得好: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!”你今年讨了那么一个好老婆,不是人生得意的时候吗?好,再喝一杯。大姐,你替他满满地斟一杯。

饮客乙:(对饮客丙细声)建勋!别喝了。

饮客甲:(半怒)老陈。你自己不喝就得了,怎么劝他别喝呢?非罚你不可!

饮客丙:(赔笑)我确是不能喝了。你问陈先生,我从来不会喝酒的。今晚因为高兴,所以陪先生喝了几杯。再喝可就要醉了。

饮客甲:醉了有什么要紧。……你们都不成。(对白秋英)大姐!还是你好。你陪我喝一杯。

白秋英:(微笑)先生,我不会喝酒,我喝一口儿就醉了。

饮客甲:那么,就喝一口儿。

白秋英:好,多谢先生。(她喝了一口。)

饮客甲:哈哈,还是这一位姑娘来得痛快。我说姑娘,你今年十几岁了?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?从前好像不是你在这儿。

白秋英:我今年十九岁了。是九月初来的,快三个月了。

饮客甲:听你的话好像是东乡人,是不是?

白秋英:是的。

饮客甲:我也是东乡人。你住在什么镇?

白秋英:清化镇。

饮客甲:清化镇?哈。清化镇的什么地方?

白秋英:藤萝村。

饮客甲:你贵姓?

白秋英:姓白。

饮客甲:你不是白仁由先生的同族吗?

白秋英:那就是先祖。

饮客甲:什么?你就是仁由先生的孙女儿?

白秋英:(点头)是。

饮客甲:你家里听说这几年很不幸。令祖去世之后,你们家里就分了家,去年听说令尊又去世了。(忽悟说得太伤感)哦……你上城来了很好!现在世界大了,你们到外面谋一点独立生活,也是好的。

白秋英:先生您贵姓?你和先父认识吗?

饮客甲:我姓冯。从前在清化镇当过教员,和令尊很要好。令祖去世那年,我就上城里来了。我的小女现在也在城里念书。我家就住在前门横街第三行一百四十三号。我哪一天来接你去坐坐。

白秋英:多谢老伯伯。我一定要来拜府的。可不知道老伯伯知道李明书先生家里的事不知道。

饮客甲:李明书?不是那贩私盐的李大胖子吗?

白秋英不语。

饮客甲:你跟他有什么亲戚吗?听说他做船生意发了财,现在搬到上海去了。

白秋英:他全家都去了吗?

饮客甲:都去了,不过听说他有一个儿子在本处念大学。

白秋英:不是那干少爷吗?

饮客甲:就是那干卿。他是在南华毕了业,转到这儿来了的。

白秋英:嗳呀,怎么我不知道! 他进了大学?什么科?想一定是法科吧。老伯伯,他还好吗?

饮客甲:(望白秋英微笑后)还好! 你问他做什么?

白秋英:我们在高小同学。他在南华念书的时候,我们也时常通信的。

饮客甲:你上城之后还没有会过他吗?

白秋英:我在乡下的时候,干少爷写信给我,要我上城来进学校。说他快要毕业了,毕了业还回到城里来,可以招呼招呼我。家父亡故之后,我冒险上城里来。因为城里没有亲戚朋友,只好到这店子里暂时安安身,等干少爷回来。老伯伯,好了! 我这一下子可好了。干少爷真要到这城里来了。我虽然没有会着他,他要知道了我的地方,一定要来接我的。……可是,可是干少爷要是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他不会生气吗?

饮客乙:(插)他既那样爱你,怎么会生气呢?

饮客甲:对啊。可是白姑娘,在这里不也很好吗!在这一种空气中间,领略不尽的人生,还要进什么学校?嗳!说了好一阵话,又把酒忘记了。白姑娘,再替我斟一杯。你也再陪我喝一口儿吧。

白秋英:我不能再喝了。威士卡怪辣的。我只能喝一点儿葡萄酒。

饮客丙:我也爱喝葡萄酒。

饮客甲:你们都是只能尝尝甜味的,那里知道威士卡的好处。(一饮而尽)啊……痛快痛快!(看壁上钟)哦呀,九点钟了。(取钱)白姑娘,你算算该多少钱。

白姑娘:一共五块九毛钱。

快客甲:那么拿这十块钱去找来吧。

饮客乙,丙:(同时)这里有钱,这里有钱。

饮客甲:(收钱)好,你们有钱,就请你们给吧。

饮客乙,丙红着脸尽是翻钱包……

饮客甲:得,还是让我做做东道吧。哈哈。

白秋英进内。

这时一颜色苍白的青年仓皇入内。白秋英由内面而出来。

白秋英:请坐。(一面到饮客甲前)谢谢您。(找钱)没有想到今天晚上遇了一位乡亲。又听到了干少爷的消息。老伯伯您时常上这儿来坐坐吧。我见了您就像见了亲人一样。

饮客甲:来的来的。我还要接你上我家里去走走哩。好,今天太晚了。我们少陪了。你在这里耐烦的过。这儿也很好,我很爱这一种生活。我看你也不用去找那干少爷啦。

白秋英:是啊;不过他一定要来找我的。

饮客乙:对,他一定会来找你。

饮客甲:(带着哀怜的微笑)唔,说不定他会来找你。不过,你要记得,穷人的手和阔人的手始终是握不牢的。……你伯伯挣扎了半辈子,别的收获没有,就只得了这一点点经验。因为看不惯这个世道,而我自己又没有什么力量,所以我这几年也颓废起来了,烟也抽起来了,酒也喝起来了,比起在清化镇的时候,自己也觉得像两个人似的。这样一个人,恐怕你也不愿意管他叫伯伯吧。

白秋英:没有的事……。

快客甲:有了钱我总是花这种生活中间。的确我很爱这里的这种风味。(停了停,指着隔壁说)我除这,我还羡慕一种生活,就是住在这隔壁旅馆的那位俄国盲诗人的生活。那个人你知道吗?

白秋英:不是上个月流浪到这里来的那位可仑思奇先生吗?

饮客甲:是呀。

白秋英:那位先生很有趣,大学里的少爷们,把他引到这儿来喝过好几次咖啡。他有一头黄金似的头发。说话的时候,总带着一种很凄凉的笑。他说话的声音,听起去非常的温柔。有一晚人家引他到我们这里来,他好像很高兴喝了几杯酒之后,他一面弹着吉他,一面唱。起初唱了一支俄国的革命歌,唱得激昂的了不得。连我都想要跳起来丢炸弹去!

饮客甲:哦呀!

白秋英:后来又唱了一个歌,据说是一个王女殉情的故事。调子凄婉极了,他自己一面唱着,那双没有光的眼睛里面也流出眼泪来了。他们说他从小离开了他的娘和他的兄弟,一个人飘流了许多地方。他到过缅甸,到过暹罗,到过印度,又到过日本,所到的地方,没有一处的政府不虐待他,不要撵他走,可又没有一处的青年听了他的歌,不同情他,不敬爱他的。

饮客甲:那位诗人的生涯真是一首哀歌:可悲的很,但是又可羡的很。你看一个被放逐的盲诗人,怀着吉他在异国漂泊,不就是一首很动人的诗吗?哦呀,我今晚说了许多酒话,

白秋英:哪里,老伯伯请时常过来坐坐。

饮客甲。好。老陈!拿帽子,我们回去吧。回头见。

白秋英:老伯伯慢走。陈先生您忘了手杖。

饮客乙:哦。多谢。再见了。

饮客甲,乙,丙退场。

白秋英:(至林泽奇所)哦呀!林先生真是得罪得罪。我刚才跟一位乡亲贪说了几句话,就把您给忘了。

林泽奇:没有什么。我只顾听你们说话也忘了叫东西吃了。

白秋英:好。我把这边收拾一下,就替您倒咖啡来。

白秋英收拾左室杯盘,暂退场,已而取咖啡复出。

白秋英:(替林泽奇摆好)让您等得太久了。您昨天晚上回去没有醉吗?您一个人喝了那么多酒,我很替您担心哩。

林泽奇:昨晚有点醉了,回宿舍去还找错了门,和电线杆碰了一交。可是没有什么。喝醉了把心里弄得迷迷糊糊的倒也很好。

白秋英:怎么您这一向不和郑先生一块儿来呢?从前您俩不是常在一块儿的吗?

林泽奇:将来或者还一块儿来。现在我就爱独自一个人到这里来坐坐。你知道他的性格比我强,他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总是感着一种压迫。我呢,人家用慈爱的手来碰碰我,都恐怕要出血,怎么能受得住他那么重的刺激呢?他们常说我的感情是爆发的。我现在就想独自一个人来爆发一下……白姑娘,咖啡不喝了。你替我拿一瓶威士卡来。

白秋英:林先生喝啤酒吧。威士卡喝多了不好。我才喝了一口儿,到现在还不好受。

林泽奇:拿来吧。你怕我不给钱吗?

白秋英:不是那样的话,我看林先生也不像会喝酒的呢。

店主人:(掀帘)秋英!客人要啤酒拿啤酒,要威士卡拿威士卡,只管在那里啰嗦什么。(掩帘。)

白秋英:是。(取酒来很事务地)林先生酒来了。要不要什么下酒的菜呢?

林泽奇:什么也不要。秋姑娘你能陪我谈谈,我就很感激你了。

白秋英:可是您叫我谈什么呢?我是一个极平凡的女子。文学美术的知识一点也没有。

林泽奇:正因为秋姑娘不懂得那些事,正为秋姑娘是一个纯真的女子,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谈谈。好。你也来喝一杯吧。(自饮一杯,像苦得很的样子。)

白秋英:多谢。我不能喝了。您自己慢慢的喝吧。

林泽奇又勉强喝了一杯。

白秋英:林先生,我真有些怀疑。

林泽奇:有什么使秋姑娘怀疑的事呢?我倒很想知道。

白秋英:多着呢。第一就不懂你们这些少爷们,到底为什么不去好好地读书做事,却要到这里来拼命地喝酒。喝起来很舒服也罢了,偏又像吃黄莲似的。

林泽奇黯然无语。

白秋英:我说错了,得罪得罪。我因为看见过好几个您这样的少爷们,也像您一样的喝酒,我想这杯子里一定藏着我不能了解的东西。

林泽奇:秋姑娘等到我成了槁木死灰的时候,再来答覆你吧 。现在我心里难过得很。

白秋英:什么事难过呢?

林泽奇:你别问吧。

白秋英:为什么不要问呢?他们喝酒的少爷们十有九是说什么失恋失恋的,不是我说一句笑话,难道您也失恋吗?

林泽奇:……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资格爱别人的人。

白秋英细思。

林泽奇: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成了一个迷了路的孩子。

白秋英:,…··那我就劝您早些发现您要走的路吧。林先生,忧愁中间不是我们年轻人久呆的地方啊。

林泽奇:我今天早晨还接了老郑的信,他也是跟你一样的劝我的。秋姑娘啊,我自己不知道怎样苦苦地找着自己要走的路,可是也不知道神的意志,还是命运的恶作剧,很不容易找到这条路。我苦痛得很!我不知道还是生于永久的好,还是生于刹那的好;向灵的好,还是向肉的好。

白秋英:我不大懂,林先生,可是在这两者中间就没有一个调和的法子吗?

林泽奇:在老郑他们也许可以办得到,在我是不可能的。我的生活,真像老郑说的一样,是一种东偏西倒的生活。灵一一肉。肉——灵。成了这么一种摇摆状态,一刻子也安定不了。我的忧愁,就好像地狱里的绿火似的在我的心的深处燃烧着。我近来时常受着死的诱惑,我时常觉得死神张着他的黑翅膀在那儿叫我。

白秋英: 啊!

林泽奇:秋姑娘,不用替我忧愁。任他怎样的叫,我是不会随随便便就跟着去的。可是我是一个性格很弱的人所以才来喝什么酒。啊!酒,酒,酒。秋姑娘。我从前也是一个禁酒论者,现在我才知道酒的好处。(饮酒。)

白秋英:您也要知道酒的坏处啊。

林泽奇:我知道你的好心,可是像我这样不中用的人多的很,你能一个个去照顾他吗?你让我去得啦。

白秋英:林先生。我为什么能让你去?我能瞧着人家向井边走不要去拉住他?盆子里的花一天天枯了,我们知道给它浇水,瞧着您一天天瘦下去了,我能不关心您?林先生,您真不知道您自己是多么憔悴了。您从前和郑先生一块儿来的时候,是怎么个样子?现在变的这样又黄又瘦,精神也这样的颓废了。我昨天晚上看见您拼命喝酒的那个样子,想起倘使您是我的兄弟,我看见他在一个咖啡店里那样心事重重地喝酒,那咖啡店的侍女还坐在他身边装着笑一杯一杯地劝他,我不知道该多么的恨那女人。现在在您的姐妹的眼睛里,我就是这个可恨的咖啡店侍女了!我也不知道做过多少次这样可恨的侍女。我每逢想到这里,我恨不得即时离开这个店子。最伤心的是每逢看见林先生这样的少爷们,我总当他们是自己的兄弟,想问问他们的苦处。无奈他们没有一个人把我当姐妹。只跟我谈一些不相干的话,谁也不肯吐露他们的真心。至于那些轻薄的客人们,有时候甚至还欺负我,侮辱我,使我暗地里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。从前我羡慕咖啡店里的生活有趣,刚才有一位老先生也爱这种生活,他说在这种芳烈的空气中间,领略不尽的人生。可是我仔细看起来,这种生活中间,除了叫我们吸引客人,伺候客人,多赚客人们几个钱以外,也没有什么可以领略的人生。什么芳烈的咖啡店,分明是一个荒凉的沙漠!不只咖啡店,我看全社会也是一样!我祖父去世之后,我爸爸和伯伯叔叔就闹分家。后来,我父母也去世了,什么财产也没有留下,伯伯叔叔怕我在他们家里打扰,急于要把我嫁给人家去,这就是逼起我由家庭那个小沙漠,达到社会这个大沙漠里来了。我真不懂人和人之间,何以要这样冷冰冰的?何以不能够更相爱一点,更相帮助一点。啊!人在世界上,真是寂寞极了!

林泽奇:秋姑娘!你说的是。我真觉得人的一生,就好像在大沙漠中间旅行:哪一天大风会把黄沙从我们头上盖下来也不知道;哪一天那凶猛的鸥鸟会追着来吃我们也不知道;哪一天马贼会来打劫我们也不知道;哪一天瓶子里的水要喝干也不知道;望后面不知道哪里是故土,望前面不知道哪里是目的地。这时候不管我们是朋友也好,不相干的人也好,假使不相团结,不相扶持,怎么能渡得过这荒凉的沙漠呢?可是,秋姑娘,我现在的境遇就好像一个孤孤单单的旅客在沙漠里走着一样了,什么伴侣也没有,瓶子里的水也快喝干了,口里渴极了,四面一只树影儿也没有,他焦急得要发狂了,这时候假使有另外一个旅客忽然跟他相遇,给他一口凉水喝,你看他该怎样的感激流泪啊!可是这一个旅客除掉在我的幻想中是不容易遇着的。这种没有感激的生活,没有眼泪的人生,我完全厌倦了。我觉得在这一种生活中间我的生活力太薄弱了。所以我近来对人生一天天地绝望了。可是在这个绝望中间很偶然给我一线光明的,给我一口凉水喝的,秋姑娘!那就是你了。我感激你。(紧握着白秋英的手不觉感极而泣。)

白秋英:(用另一手抚着林泽奇的手)林先生,我们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大家帮助,有什么好的事,也大家欢喜吧。仿佛听得郑先生说您府上要您回去结婚,您不愿意回去,您府上就不给您寄钱来了,这事是真的吗?

林泽奇点头。

白秋英:假使单是这样,那不是很容易解决的吗?您既然那样不愿意,干吗不写信向您爸爸妈妈仔细说明您的意思呢。父母没有不爱儿子的,他们决不愿意他的儿子一生不幸的,您说是不是呢?

林泽奇:秋姑娘,假如事情那样容易解决,我干吗这样的难过呢?提起来很伤心。……我前年在工业学校快毕业了,我中途退学,又进这个学校,就完全为着延长毕业期限,暂时避免去接触那个问题。从今年暑假以来,我什么信也懒得写。给家里的信写了一封。咳!谁知道那一封信就是决定我的一生命运的供词!我现在虽然后悔,然而什么法子也没有。

白秋英:(很关心地)那为什么呢?

林泽奇:因为我不该太同情我父亲了。我们家原先也是个小地主。但是挡不住军阀们不断的内战,把田租都借到十几年以后了。平常的苛捐杂税又不知道多少,所以我们家,这几年也没落下来了,每年得向人家借钱,我订亲的这家人家不该就是我父亲借他的钱最多的人家,所以假使我履行婚约的话,看在亲戚面上,以后还可以向他设法,否则不但是不能再向他借钱,过去借他的也不能不还,按我们家的现况是决还不起的。所以我父亲写信来简直是再三地向我哀求,说他替子女们辛苦了半辈子,要求做儿子的体谅他这一点苦处。

白秋英:那么您是怎么的回信呢?

林泽奇:……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。起先我爸爸用父权来压迫我回去结婚,我强硬地反对,但是他现在被境遇逼着要对儿子说好话了。我一想到他那年纪不到六十,头发早已白得像雪似的,我的心就软下来了。……我—一我答应了我父亲的要求。

白秋英:那么很好啊。(带笑地)林先生还是个孝子哩。

林泽奇:(苦笑)真正能做一个替父亲牺牲的孝子倒也好了。无奈我的软弱的性格,到底忍不住这一种苦痛。我既不能恶魔式地冲破一切社会的束缚,爱我所要爱的人;也不能真正人道主义地去勉强爱我所不爱的人,所以我不能不永远的烦闷,这就是我的宿命吗!秋姑娘?啊!永远的烦闷!

白秋英:林先生。您的悲哀我也理解几分了。可是叫我把什么话安慰您好呢?……时常听得人家说悲哀是一种宗教,没有受过悲哀的洗礼的人,反而是世间上顶不幸的人。即如我就是这一种不幸的女子中间的一个。我虽然遭了几次家庭的不幸,但都不算我自己演出来的悲剧,所以我所知道的人生,都是极浮浅的。也许对于人生没有感过非常绝望的,也感不出非常的欢喜。……可是,林先生!今天晚上有一件使我非常欢喜的事情,还没有告诉您哩。您有悲哀的事,我同情您;我有欢喜的事,您也替我欢喜吗?

林泽奇:当然!当然替你欢喜,也许比你自己还要欢喜。可是什么事呢?快告诉我,让我这个愁人也欢喜欢喜吧。

白秋英:林先生,您刚才进来的时候,我不正和一位老先生说话吗?我这喜信就是从那位老先生听来的。那位老先生姓冯,是我的同乡,和先父很要好,知道我的家世。今晚他告诉我:李家干少爷一个月前也到这城里来了。进了大学了。

林泽奇:李家干少爷是谁?……他进了大学?

白秋英:是的,进了大学。他是在南华毕业的。林先生,我刚才不说这个社会是一个大沙漠吗?他对我就是这沙漠里唯一的甘泉,由这一点甘泉,我才有勇气抛弃家庭,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生活。我盼他不知盼了多久。现在可盼到了。干少爷若是知道我的地方,一定来接我的。他听说我没有念中学了,很替我可惜。若是知道我这样在外边受苦,不知该怎样替我难过呢。

林泽奇:有这样事?好极了。世界上还有你们这样幸福的人,我们这类愁人,也可聊以自慰了。秋姑娘接受我的祝福吧。(将喝酒。)

白秋英:林先生,怎样又喝起来,我的喜事不是用酒来祝贺的。您不是已经答应我不喝酒了吗?

林泽奇:好。我怎么样也不喝了。可是,秋姑娘,李家的什么干少爷的事,怎么没有听你谈起过呢?你在这里,他有信给过你吗?

白秋英:没有,他不知道我的地方。

林泽奇:你怎么不告诉他呢?

白秋英:我怕他不赞成,他家里很讲面子。我只想自己积一点钱,继续进学校,将来我也可以对得住干少爷。可是现在干少爷已经来了,他一定来接我的,他一定给钱我读书的,用不着我一文两文地积了。

林泽奇:可是秋姑娘,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接你呢?

白秋英:我相信他一定来接我的。

林泽奇:你怎么能相信他呢,

白秋英:我怎能不相信他?他跟我约得好好的。

林泽奇:你们怎样约好的呢?

白秋英:林先生您不信吗?我把他给我的一封信给您看。(从里衣里掏出一个袋子)这些信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的。你瞧,这是他给我的小照。这是他最近的信。

林泽奇:(阅其一)……唔……秋姑娘,难怪你这样的相信他。

此时外面脚步声,白秋英急收信件入袋。

林泽奇:酒不喝了。肚子倒有点饿了,来一盘火腿蛋吧。

白秋英:是。火腿蛋一盘!哦呀,快十一点钟了。后面的戏园子要散戏了。

时门外脚步声,笑语,笑声自远而近,自近而远。

已而门开,一青年探首入现,颜面半埋在丝冠皮领中。

青年:(望外)这地方还清静。进来吧。

一华装女子随人,坐中室一桌。

白秋英:(搬火盆来)请坐。天气很冷。

青年:很冷。弄两杯咖啡来。

白秋英:是。(入内。)

青年:(一面脱帽与巾与女坐下,埋怨地)刚才那么好的戏怎么不看完呢?

女子:(俏皮地)好戏自然是不看完的好。

青年:那歌女真演得不坏,我把手都拍痛了。

女子:我就是怕你把手给拍痛了,才拉你出来的。

青年:哈哈。你太多心了。我对你从来是忠实的。—一喝不喝酒?

女子:(媚笑)不喝。

青年:喝几杯葡萄酒不好吗?红艳艳的,甜蜜蜜的。

女子:那么好呀。今晚的戏你说哪一幕好?

青年:我看还是第二幕最好。就可惜没有看完……。

女子:你那样想看完,不妨再进去呀。

青年:都快完了。你高兴的话咱们明晚再看一次。

女子:得了,多好的戏我也不高兴看第二次的。

白秋英自内盛咖啡出。

白秋英:久候了。(先端一杯奉女子,次奉青年,惊叫)啊!干少爷!

青年:啊,秋……(立装镇静)秋姑娘,你到这里来了?

白秋英:兀……。(颜色灰败。悄然无力地坐在室之一隅。)

女子:(微微的笑)哼,这倒是很戏剧的场面。这位姑娘是谁?你跟她认识?

青年:(很窘地)没有什么。她是……她是我们乡下一个穷秀才的女儿,住在我家的近过。我们小时候认识的。

女子:哦,那么好,你们多谈一会儿,我回去了。

青年:哪有的事,我跟她不过是认识罢了。(看看表)哦呀,时候不早了。我送你回去吧。(忙戴帽,被巾,置钱在桌上,和女子急出。)

白秋英痴呆地视两人出门后,如梦初醒,急追到门口;仍折回来,坐在大沙发上。内面铃响。白秋英徐起,梦游病者似的收拾杯盘进去,旋即端出火腿蛋送给林泽奇。

白秋英:久候了。(伏在椅子上隐隐地哭起来。)

林泽奇:秋姑娘!这就是你说的“干少爷”?

白秋英啜泣,点头。

林泽奇:畜生!

白秋英急掩其口。

林泽奇:你既然把我当你的哥哥,我就非替妹妹复这个仇不可!(欲奔出。)

白秋英:(止之)不,我现在什么话也不愿意说了。我恕了他,您也恕了他吧。

林泽奇:这种人万不可恕! 处女的爱情是多么的神圣,哪能容这种轻薄的家伙戏弄!

白秋英:可是现在事情还不知道究竟怎么样哩。今晚他跟人家一块儿来的,一定有许多话不便说。我,我想他决不会那样儿的。

林泽奇:唔。(注视着她。)

白秋英:凭他写的信,您能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吗?(悲愤。)

林泽奇:秋姑娘,你也太相信他了。口不随心的人是很多的。现在有一个法子,你到那时候,一定可以复仇。

白秋英:那么,该怎么办呢?

林泽奇:他不是有许多信给你吗,你把那些信都藏好,写信去告诉他,倘使他跟别人结婚,你把那些信发表出去……

白秋英:可是,泉水没有了,我守着枯井有什么用?天哪!(哭。)

李干卿急忙入内。

白秋英:(以为旁的客人)请坐。(及见李干卿)啊!

李干卿:秋姑娘!

白秋英默然不答。

李干卿:刚才得罪得很。我和密斯陈一块儿来的,一切的话都不好说。我把她送上了车,所以又回头来找你。

白秋英不答。

李干卿:秋姑娘,你别生气。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。

白秋英:(强自镇压)你跟我不过是认识,有什么话跟我说呢?

李干卿:那是说笑话的。你不要当真。我们坐下细谈吧。

白秋英:我们这里不要你坐!

李干卿:好了好了,不要生气了。我们长久没有会,也得谈谈别后的事。

白秋英:你和我不过认识,谁要听你的什么别后的事。

店主人:(掀帘向白秋英)秋英!客人来了,怎么不请坐!

白秋英:……是,客人!对不起,请坐。

两人坐在原处,主人掩帘。

李干卿:你再替我弄两杯咖啡来。

白秋英:是,客人。(入内,倒咖啡。)

李干卿沉思后作决意状。

白秋英:客人!久候了。(端咖啡敬客。)

李干卿:秋姑娘,坐下我们一块儿喝吧。

白秋英:多谢。

李干卿:今晚万不料在这个地方碰到你。我在南华毕业后,马上就想回来找你,以为你还在乡下哩。我劝你上城的信你接了没有?

白秋英:接到了。你要我上城进学校。

李干卿:我希望你的父亲能送你上城继续升学。因为要是那样我们的爱情才能有圆满的结果。后来听说你的令尊又去世了。你也上城来了。

白秋英:因为信你的话。

李干卿:可是,你也太轻举妄动了。我教你上城是要你升学,没有教你进咖啡馆做女堂倌哪。你不知道这一举是多么愚蠢!我是个顶爱名誉的,我爸爸也是顶讲体面的人,你不是不知道。你明知我会到这城里念大学,你偏要到大学附近的咖啡馆里当女堂倌,这不是存心丢我李干卿的面子吗?就算我能原谅你,我爸爸会答应吗?

白秋英:干少爷。我后悔极了。我接了你的信,教我一定得在女子中学毕业。那时我父亲又病了。请医生吃药都没有钱,哪里有力量送到城里念书呢?你当时又不寄钱给我,我真没有法子想。后来,连我父亲也丢了我去了。他临终的时候,还含着眼泪,拉着我的手对我说:“秋英!你爸爸辛苦一生,所得的还是一双空手。原谅我不能够让你受完高等教育。”……我爸爸去世之后,更没有一个人顾惜我了。我的伯伯叔叔不知道我们的事,急于要把我嫁给人家。我着急了,没有法子才逃到省城里来。我一个人在城里举目无亲,别说继续念书,就是安身的地方也没有。起初在张婶妈那里住。她虽然可怜我,只是她家里也不好,靠她丈夫在外面做工来养活一家人,我不想打扰他们。后来这个店子里招考女招待,我想这也算我们女子的一行新职业,我就投考了。我到这里来,一来是找个安身之处,二来也想积一点子钱再上学校。记得宋校长说,他在法国念书不也替菜馆里擦盘子扫地吗?你说你明年四月到这边大学来,我也想等到那时候,再把地方告诉你。因为那时候,大约我也在中学四年级了。万不料你早一个学期来这儿。

李干卿:因为我插了这边的大学二年级。

白秋英:也真没想到我跟你在这里会着,……我做女堂倌,你做客人。更不料我的眼睛里,看见你跟你的女朋友是那么亲热。那么……

李干卿:得了,得了,秋姑娘,你的苦处我是很知道的。不过我也有一些要求你原谅的事情。

白秋英:(不顾李干卿语,直说下去)我心里也是这样幻想过。我想假使哪一天你忽然到这个店子来喝咖啡,忽然我们俩会见了,这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。起初你也许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做女招待,那时候我一定把别后的苦楚,仔仔细细地告诉你。你听了不知该怎样可怜我,你听到了我毅然决然逃出伯伯叔叔的支配,在这里辛辛苦苦地积钱升学,你又不知该怎样的称赞我。我说完了一定会伏在你的怀里哭起来,—一可是什么话?这不过是一种幻想!有什么人称赞我?有什么人怜惜我?我哪里值得人家的称赞,值得人家的怜惜?—一干少爷,我的话说得太过了。这是我的毛病,你知道的。你心里一定是称赞我的,一定怜惜我的。不过你不肯轻易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罢了,是不是?干少爷!可怜我是多么想念你。我有时候又疑你,又怨你。我知道都是我的性子不好。我知道非改不可。你从前的信上不也说过吗?

李干卿不语。

白秋英:这咖啡店的空气,我早就受不惯了。今天有个同乡冯先生来这里。我问他,才知道你已经到这边大学里来了。我说干少爷若是知道我的地方,他一定会来接我的。干少爷,你刚才不是说怕令尊不肯吗?我们俩的事,只要你愿意,你爸爸是一定会答应的。

李干卿:(起先很惭悔至是坚决地)不,我爸爸一定不答应!秋姑娘,你要知道他的身份已经跟从前两样了。他现在要做商会会长了,他肯要一个咖啡馆的女堂倌做儿媳妇吗?

白秋英不语。

李干卿:就是我也……

白秋英:干少爷!你也不愿意?……你可知道我跟你的婚约,我爸爸也不答应的?

李干卿:你的爸爸不答应?

白秋英:是的。……他是一名士气挺重的人,平日最鄙薄你父亲那样的商人,他说你父亲靠贩私盐,放高利贷发财。……他不愿意我到你家做儿媳妇。可是我曾反覆对他老人家说:“我爱的是干少爷,儿子未必跟爸爸一样。”我的父亲没有法子才答应了。到现在你反嫌我做女招待,怕辱没了你吗?

李干卿:(面红)我并不是嫌你做女招待,我是因为你既然在这大学旁边做了这样久的女招待,我若跟你结婚,第一在大学里一定被同学们笑话:第二,一定要伤我们父子的感情。好在今晚会了你,我一来向你道歉,二来干脆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。总而言之,你现在若是对我没有爱情了,那更好说话。若是还有爱情,那么你就该体贴我的苦处……。秋姑娘这几年来的苦处,我自然也很同情,(抠出皮夹)碰巧今天家父寄了一千二百块钱给我,这一千就给你吧。

白秋英:(迟疑)给我?

李干卿:是,给你上学。

白秋英:干少爷,谢谢你,我喜欢极了。(拿钱在手。)

李干卿:你少钱的时候,我还可以给你。将来你毕了业,不怕不得一个比我好十倍的丈夫。

白秋英:这是什么话?!

外面一听差推门而入。

听差:姑少爷,小姐找您哩。您得快些回去。

李干卿:就来了。你先回去。

听差退场。

白秋英:你已经结了婚吗?

李干卿:还没有结婚,不过秋姑娘,事情到了现在也不必再瞒你了。我跟刚才那位小姐已经订了婚,我现在住在她的家里,刚才来叫我回去的就是她家的佣人,我们今晚同去看戏,请她来喝一杯咖啡,没想到碰上了你。她怪我怎么会认识你,我们在路上几乎要决裂了。秋姑娘,你是个好心人,你若是爱我,一定望我幸福。那么就请成全我们的幸福吧。

白秋英:(如梦初醒)哦!好。好。那么你去幸福得了!

李干卿:(温婉地)可是,秋姑娘……

白秋英:还跟我啰嗦什么呢!

李干卿:秋姑!我们要幸福,还非请你的玉手成全不可。我从前不是写给你许多信,还和你拍过好一些照片吗?我请你全还给我,凭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。

白秋英:(大笑)呵呵。你们父子真会做买卖。

李干卿:做什么买卖?

白秋英:你的父亲会做私盐的买卖,你就做起情书的买卖来了。

李干卿:秋姑娘笑话了。

白秋英:谁跟你说笑话?谁是你的什么秋姑娘!我跟你不但不过是认识,简直可以说并不相识。我从前以为你父亲虽坏,但你,总算一个纯洁的青年,那知道你毕竟是你父亲的儿子。我悔不听爸爸的话?(泪如雨下)我那可怜的爸爸!

李干卿:秋姑娘,我也有我的苦哀。,总而言之,抱歉得很。一切多请你原谅。我要回去了,你快把那些信那相片哪交给我去吧。反正秋姑娘留了也没有什么用。

白秋英:是,我留下有什么用呢?我全还给你吧。(探胸出一小纸函。)

林泽奇从右室屏风后走出。

林泽奇:慢着!不能给他!(愤然走到他俩前面)秋姑娘万不能给他!

李干卿:(魂惊初定)这位贵姓?

林泽奇:我么……姓林!

李干卿:林老哥是素不相识,别管我们的事吧。

林泽奇:不相识的人,正好管不相识的人的事!秋姑娘别给他!

白秋英:林先生,可是我留了有什么用处呢,这些不能兑现的假票子!

李干卿:是呀,秋姑娘……。

林泽奇:呸,她是你的什么“秋姑娘”!

李干卿:是,“白小姐”!反正你留下也没有用。还是还给我的好。我愿意把这两百元一总送给你做零用。

白秋英:好!你全给了我吧。

林泽奇:秋姑娘你怎么要他的钱?不能要!

白秋英:我要了有用。

李干卿:是呀。白小姐要了有用的。你知道什么。(交钱。)

白秋英取前之千元后之二百元。一张一张悉投之熊熊的炭盆中。一千二百元一时皆起小光而灭。

李干卿:(呆然)啊!

林泽奇点头。

李干卿:秋姑娘,你把钞票烧掉了。那些信件怎么样呢?难道想不给我吗?

白秋英:哪有不给你的。我拿了有什么用?(自袋内取出请书和照片)啊!干少爷。这是你写给我的信了。我得你这几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怎么样欢喜过。哪一次我的心不欢喜得跳起来?这信纸上印的红花不都模糊了吗?你瞧,好像几朵湿的红云似的,这就是我时常拿出来看的时候,嘴唇给吻湿了的。这一封信是你最后写给我的。这几页信纸上的红花也模糊了。但这并不是我的嘴唇吻湿的,这是我的眼泪流湿的。你一定要我上城升学。好像没有女子中学毕业的文凭,就没有和你结婚的资格似的。我家里又是那样一个境况,眼见得我们穷人家女孩子没有取得这种资格的希望,我怎么会不着急呢?我为了这件事不知道流过多少的眼泪。可是这一种眼泪我从此不要流了!这一种可耻的资格,我永远不要了!(拈碎信纸悉投之火中)这是我跟你一块儿拍的照片。我真不知道我的脑筋怎么这样的天真,把一个不过相识,甚至并不相识的人,当作自己理想的情人,要跟他靠得那么紧地拍小照!你看我们还手拉着手,微微地笑着呢!记得你拉我的手的时候,你这样细声的对我说: “秋英!我们这两只手,不要放开,要紧紧地握到永远去。”现在呢?这句话还在耳朵里,这个样子还在眼睛里,我们的手永远地分开了。啊!“穷人的手和阔人的手是永远握不牢的”,这句话真是有道理啊。干少爷!我的梦醒了(扯开相片也投到火里去)好,你也安。心了吧。

李干卿:秋姑娘!(泪声。)

白秋英:好好。你还要什么?

李干卿:秋姑娘,你责备我的话,我没有一句敢替自己辩护的。可是你不能说我全然没有良心。……你也要可怜我,因为我是一个弱者,我也没有法子,所以求你玉成我们现在的幸福。

白秋英:自然,每一个像你这样人都要求穷人牺牲自己玉成他们的幸福的。好!现在我可牺牲了我的幸福玉成了你。什么也不用说了,你去幸福吧。

李干卿低头无语,但似更有所求。

白秋英:你还要什么呢?

李干卿:我虽然对不起你,可是你可不可以念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再和我握一握手呢?我虽然不能跟你结婚,可是我始终记挂着你的。(伸手与握。)

白秋英:谢谢你。你不必记挂我。(冷然拒绝握手。)

李干卿:秋姑娘,再见了。

白秋英:我也不要再见你。

店主人:(又掀帘骂她)秋英!怎么不送客。

白秋英:(惊醒,忽事务地)啊,是的。先生,再见了,请时常来照顾我们生意。

李干卿:(望望桌上)哦呀,我也忘了会帐了。秋姑娘清算算多少钱。(随手取出十元钞票给她。)

白秋英:(始终事务地)两毛五分钱。用不着这么许多。

李干卿:那么请找给我吧。

白秋英:(急进去找了钱出来,并将帐单交给他)谢谢。

李干卿:多余的钱送给你吧。

白秋英:请您送给别人。您忘了这里的女招待是不要酒钱的。

李干卿见她那样冷淡只好收下,踉跄退场。

白秋英:(勉强向林泽奇)林先生。今晚谢谢您。请坐吧。

林泽奇旁立一时无语,泪痕犹新。忙把炭盆搬到她的足边。

白秋英强自抑制,忽然悲从中来,伏倒右室小桌子哭。

林泽奇:秋姑娘今晚的态度,我佩服得很。你既然跟他这样决绝了,也不必过于难过吧。

白秋英:(无言,忽起座伸手取桌上威士卡瓶向林泽奇)林先生,这瓶酒可以送我吗?

林泽奇:……秋姑娘喝咖啡吧。要不,红茶也好!我替你要红茶去。

白秋英:呵呵。林先生。讲什么哥哥妹妹的,问您要一瓶酒都不肯。

林泽奇:不是我不肯,我怕你不能喝。

白秋英:我怎么不能喝!(用咖啡杯满饮一杯。)

林泽奇表惊愕怜惜之情。

白秋英:(再酌一杯,饮一口)林先生,我今晚懂得了一件事。

林泽奇:什么事?

白秋英:(又喝一大口,作甚苦状)我才知道你们干吗不好好地去读书做事,偏偏要到这里拼命地喝酒的缘故了,我从前是反对喝酒的,并且也从没有喝过酒。今晚那一位老先生,要我喝了一口,我的喉咙里都怪难受的,现在我才知道不然了,我知道酒的好处了。

林泽奇:可是你也该知道酒的坏处啊。

白秋英:我哪里管得那些。林先生,我知道您的好心。但是您让我去吧。

林泽奇:秋姑娘。我为什么能让你去?

白秋英:时候不早了,您该回去了。

林泽奇:我为什么能一个人这样回去?我为什么看见一个女人投向那忧愁的深渊里去,我不去救她?秋姑娘!刚才我还在那忧愁的深渊里挣扎,承你把我当自家兄弟一样,百般地援救我。现在你也碰上这样的事,我能不把你当作自己姐妹一样来保护你吗?我只怕你也和普通人一样,我就把你当姐妹,你不见得真肯把我当你的弟兄吧。

白秋英:我若真把您当我的弟兄呢?

林泽奇:你若真把我当你的弟兄,就把杯子放下来,跟我商量以后的事。

白秋英:好,哥哥,我不喝了。

林泽奇:这才是好孩子!秋英,我们同生在过渡期的中国,同是没落的小资产阶级出身,苦难不断地袭击我们,时常使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好:活下去的好呢,还是干脆死了的好。但是在你今晚这事件的经过当中我有些明白过来了。我们还是得生活下去,你刚才不说吗?穷人的手和阔人的手始终是握不牢的。问题就在我们今后还是去握阔人的手,还是去握穷人的手。

白秋英:我不是已经决定了吗?

林泽奇:那么你为什么还那样的感伤呢?难道还有什么留恋?

白秋英:(拭拭额头)……我没有什么留恋了。不过,我是一个弱女子,单独一个人不容易走上这条新路。

林泽奇:怕什么,有我陪着你呀。你先说社会是一个大沙漠,我就做你这在大沙漠中摸索新路的伴侣吧。

白秋英:(破涕为笑)对啊,那么一来,沙漠里会遍长着蔷薇花,凶猛的鸥鸟会变成美丽的黄鹏了。我们还愁什么呢?怕什么呢?

林泽奇:啊呀,了不得,你变成了一位诗人了。

白秋英:人家说恋爱使人变成诗人,看起来失恋也会使人接近诗的。(扶着头。)

林泽奇:(急扶着她)你现在觉得好过一点了没有?

白秋英:没有什么,不过我心里像火烧着似的,热得很。

林泽奇:我叫你不要喝威士卡,现在威士卡可发作了。我去替你弄杯凉水来吧。

白秋英:不要!你听!

内有人弹吉他而歌之,其声凄惋欲绝。

林泽奇, 白秋英倾听。白秋英拭泪。

林泽奇:这时候谁还在那里弹吉他?

白秋英:这就是隔壁东亚旅馆住的那位俄国盲诗人弹的了。

林泽奇:就是那可仑斯奇先生吗?

白秋英:是,他每晚这时候就坐在窗边弹着。我听了很难过。

林泽奇:(又倾听一会,调愈转悲)光景他也想起家乡来了吧。咳!人生的行路难!

白秋英:不过我现在不爱听这样的调子了。干吗不可以雄壮一点?更有气力一点?我们现在需要鼓励我们的音乐!

一青年排扉入。

青年:泽奇!

林泽奇:谁?啊!湘哥。

白秋英:郑先生!请进。

青年:泽奇!你怎么这时候还在这里?我跑到你的宿舍没有见到你。问老彭,说你大约是到这里来了。你居然在这里。我看你这种颓废生活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吧,你该瞧瞧现在是什么世界!

林泽奇:晓得了,晓得了,现在再颓废一下也不要紧。你别那么着急吧。

青年:泽奇,你这个作风我真是替你着急。好了,时候不早了。宿舍要关门了,快回去吧。

林泽奇:我再和秋姑娘谈几句话就回去。

青年:你哪来那么许多诉不尽的苦楚呢?

林泽奇:世界上的人谁都像你那样幸福?

青年:我没有说谁比谁幸福,我是要你看看祖国,看看苦难的人民,想到他们,我们的苦楚就不算什么了。快回去吧。要来,明天我同你一块儿来。(向还在潸然落泪的白秋英)秋姑娘,你也别让你的眼泪感染别人了。你知道眼泪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。

白秋英不语。

林泽奇:(向白秋英)好,再不回去,老郑要发脾气了,我今晚少陪了吧。多少钱?(拿出纸币置桌上。)

白秋英:(迅速地找给他)您别又是卖书的钱吧。以后还是少来的好。

林泽奇:难怪老板要骂你,你不替老板拉生意反而替他挡客人的驾哩。不过你放心,我也不再卖书了,也不再“爆发”了,以后也许就来得稀了。好,妹妹,你好好保重吧。今晚的事别放在(心)上。

白秋英:晓得了。

林泽奇:(看看钟)时候也不早了,你也该睡了吧。

白秋英:不。后面散戏了,还有的是忙哩。今晚又让您兴奋了,您们好好地回去睡吧。

林泽奇:那么,妹妹,明天见。

青年:怎么?你们俩拜了把子了?

林泽奇:是,秋英同时也是你的妹子了。

青年:你们为什么拜把子?

林泽奇:话长呢?我们在路上说去吧。好,明天见。

青年:(笑呼)妹妹,明天见。

白秋英:(也带笑)两位哥哥,明天见。

林泽奇和老郑两人下场。

白秋英徐徐关门。收拾桌椅,半熄瓦斯灯。一个人坐在右室饮威士卡的余沥,若甚有味,此时吉他之声依然入耳。

白秋英:(忽然悲从中来)我的命运是这样苦!(不觉泣下。)

旋闻汽车喇叭声,黄包车拉生意声,从剧场里走出来的群众的步履杂遝声,谈笑喧嚷声。

白秋英:(急拭干泪)又该好一阵忙了。是的,眼泪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,拿出勇气,生活下去吧。(起身收拾东西。)

门外面已经有新的饮客闯进来了。

闭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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