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伦·布里克森:一只瞪羚

卡芒提从平原来到我家,露露来自森林。 农场以东横卧着恩贡森林保护区,那时几乎全是原始森林。依我看,把古老森林全部砍掉又在原地种上桉树和银桦的做法,实在很可悲,它本可以成为内罗毕独一无二的游乐场和公园。…

卡芒提从平原来到我家,露露来自森林。

农场以东横卧着恩贡森林保护区,那时几乎全是原始森林。依我看,把古老森林全部砍掉又在原地种上桉树和银桦的做法,实在很可悲,它本可以成为内罗毕独一无二的游乐场和公园。

非洲的原始森林是神秘之地。你骑马进入一块古老织锦挂毯的深处,颜色已经褪去,随着岁月变得暗沉,但是绿色仍鲜明得不可思议。你在森林里完全看不到天空,阳光却透过植被洒下来,用各种奇特的方式做游戏。灰色菌类像是垂下来的长须,挂在树上,藤蔓植物也从四处荡下来,赋予原始森林隐秘幽深的气息。我和法拉常在星期天骑马过来,那时农场上没什么事。我们翻过小坡,蹚过蜿蜒的森林小溪。森林里的空气清凉如水,充满植物的清香。长雨季开始,藤蔓植物开花时,你骑着马,会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香气。有一种非洲瑞香灌木,开的是乳白色有黏性的小花,有种强烈的甜香,像是丁香。山谷里还有野百合。四处都有中空的树干用隐蔽的绳子挂在枝头—基库尤人挂这种东西是为了让蜜蜂筑巢,好收集蜂蜜。有一次我们在森林里,转角见到一头花豹坐在路当中,皮毛织锦般华丽。

高高在上的是一个七嘴八舌、焦躁不安的王国—灰猴王国。一群猴子经过,空气中挥散不去的是它们的味道,一种干燥、污浊的老鼠味。你继续骑行,会突然听到头顶上匆促的行动和啸叫声,整个移民大队正用它们特有的方式过路。如果你在原地停留一段时间,很可能会瞥到猴群里的一只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,再过一会儿,你发现四周的整片森林都是它的家族,坐在那里,像树枝上的果子,身后的长尾巴垂下来,有灰色的,有深色的,取决于阳光以何种角度照在它们身上。它们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,像个响亮的吻,带着一小声咳嗽。如果你在地面上模仿这声音,会看见它们假装把头左右转动,但如果你突然动弹了,它们在一秒之内就会全部消失,你能听到它们拨开树冠,像浅滩里的鱼群消失在海浪里一样消失在树丛中,声势渐行渐远。

恩贡森林里一个大热天的正午,我在植物掩映的窄路上见到了大林猪,稀客啊。他突然间跑过我身边,带着他的妻子和三只猪仔,跑得飞快。一家人看起来长得一个样,都是从黑色卡纸里剪出来的同一形象,只是大小不一,身后衬托着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绿。阵势十分浩大,像森林水塘里的倒影,同一幕似乎千年之前也发生过。

露露是一头小薮羚,薮羚可能是非洲所有羚羊中最美丽的。它们比欧洲的小鹿要大一点,生活在树林或灌木丛里,天性害羞而捉摸不定,所以不像平原羚羊那么常见。恩贡山和周围的乡野是薮羚的乐土,如果你在山里露营,在大清早或日落时分出门打猎的话,你会看到它们走出灌木,来到林间的空地,阳光一束束地洒在它们的皮毛上,红铜一般地泛着光。雄性薮羚有一对优美的弯角。

露露是这么成为我家一分子的:

一个早上,我开车从农场去内罗毕。农场的磨坊不久前被烧掉了,我只好数次开车进城去落实保险和赔款。清晨,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数字和估价。当我沿着恩贡路直下时,一小群基库尤孩童在路边朝我大喊,他们举起一只很小的薮羚让我看。我知道,他们可能是在灌木里发现的这只小薮羚,现在想把它卖给我,但我在内罗毕的会面已经要迟到了,而且我从没考虑过要一头薮羚,于是我继续开车。

晚上我回来,还是从同一个地方经过,路边又是一阵大喊。那群孩子仍在那里,有点疲惫和失望的样子,可能这一整天他们都在尝试把小薮羚卖给其他过路的人,现在急切地想趁太阳落山前把这件事了结。他们把小薮羚举得高高的,来诱惑我。但我刚在城里熬过漫长的一天,保险的事情也不顺利,所以根本不想停车,也不想讲话,我没理他们。回到家里我甚至都没想起他们,吃完饭就上床了。

我本来已经睡着了,突然被一阵恐惧感惊醒。男孩和小薮羚的画面汇聚成形,立在我的面前,清清楚楚,像画出来的一样,我坐在床上,心悸得好像有人刚刚想掐死我。我想,那只小薮羚会怎么样?它落在捉住它的孩子手里,他们带着它在酷热里站了一整天,还抓着它的腿把它倒拎起来。它那么小,肯定还不会自己吃东西。我自己在同一天开车两次路过它,既像主持者牧师一样参与了这件事,又像辅佐者利未人 一样助长了这件事 1 ,却没有把它放在心上,现在,这一刻,它在哪里?我恐慌地下床,叫醒了所有仆人。我告诉他们必须找到小薮羚,一早要把它给我带来,否则他们全部要被辞退,遣散回家。他们马上开始行动了。有两个男孩当时和我一起在车上,却没对孩子们或小薮羚表示过半点兴趣,现在他们自告奋勇地给其他人描述了一长串关于地点、时间和孩子们家庭的细节。这个夜晚月光皎洁,我的仆人们在激烈的讨论后全部出动了,在夜色里分头消失。我听到他们强调这一事实:万一没找到小薮羚,他们全都得回家。

第二天早上,法拉把我的茶端进来,朱玛和他一同进来,怀里抱着小薮羚。它是个女孩,我们给她取名为露露,我听说这是斯瓦西里语的“珍珠”。

露露那时只有小猫那么大,有安静的紫色大眼睛。她的腿那么纤弱,从躺卧的姿势站起来时,你都害怕这四条腿没法打弯再伸直。她的耳朵像丝绸一样光滑,特别富于表情。她的鼻子黑得像一块松露。迷你的小蹄子让她像中国古代裹脚的年轻小姐。将这么完美的小生命捧在手里是很难得的体验。

露露很快适应了我家和家里的人,表现得十分自在。头几个星期里,房间里打磨过的地板对她来说是个难题,每当她踏出地毯,四条腿就朝四个方向劈开来,看上去十分惨烈,但她没被困扰多久,最后终于学会了在光地板上走路,声音像一连串微怒的响指。她所有的姿态都非常优雅。她还是个幼儿时就已经很任性了,不过,当我阻止她做想做的事情时,她的表现就像在说:怎么都好,别跟我发脾气。

卡芒提用奶瓶把她带大,也在夜里哄她入睡,我们必须特别留意她,因为花豹天黑之后会在家附近转悠。所以她一直黏着卡芒提,跟着他到处走。他有时也阻止她胡作非为,她就用小脑袋给他纤瘦的小腿一记重撞。而她那么漂亮,让你在看待他俩时,忍不住会把他们视为《美女与野兽》童话中一对新的矛盾组合。凭借无比的美丽和优雅,露露为自己在这个家赢得了发号施令的地位,被所有人恭敬相待。

在非洲,我只养过苏格兰猎鹿犬,没有比它们更贵族、更高雅的狗了。它们已经和人类一起生活了好几个世纪,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并适应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环境。你会在古老的绘画和织毯上看见它们,而且它们有种倾向,可以通过自身的外表和行为,把周遭的环境变成一幅织毯。它们带着一种中世纪的气氛。

我的第一只猎鹿犬叫作“黄昏”,是我收到的结婚礼物,可以说,他是和我一同坐“五月花号”来到非洲开始异国生活的。他英勇无畏,大方慷慨。在战争打响的头几个月里,我赶着牛车在马赛保留地为政府跑运输,他一直陪伴在我左右,但几年后他死在斑马的蹄下。露露住进我家时,“黄昏”的两个儿子在我身边。

苏格兰猎鹿犬和非洲的景色、土著都完美相融,可能是因为海拔—三者都有高地的旋律,他在蒙巴萨的平地就显得不那么和谐。而在这里,空灵的风景虽有平原、山丘和河流,但没有猎鹿犬的加入,就仍不完整。所有猎鹿犬都是高超的猎手,嗅觉比灵缇还要敏锐,但他们凭视觉狩猎,看两只猎鹿犬合作打猎是非常奇妙的享受。我去野生动物保护区骑马时都会带上他们,虽然这是不允许的,因为他们会把平原上的斑马和角马都冲散开来,好像让天堂里的所有星星都撒野跑出天际一样。但我去马赛保留地打猎时,身边只要有猎鹿犬,就不会让任何一头受伤的猎物逃走。

他们在原始森林里也很和谐,像暗灰色投在忧郁的绿色阴影里。其中一只曾在这里孤身杀死一只巨大的雄性老狒狒,他的鼻子在搏斗中被直接咬穿,这破坏了他的贵族形象,但农场上的每个人都认为这是道荣誉的伤疤,因为狒狒是破坏力极强的猛兽,土著们都憎恨它们。

猎鹿犬十分睿智,他们知道哪些仆人是穆斯林,不可以碰狗。

我在非洲的头几年,雇了一个索马里扛枪手,叫伊斯梅尔,我还在非洲期间他就死了。他是旧时代的扛枪手之一,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。他由二十世纪初伟大的巨兽猎人们训练出来,那时整个非洲还是个真正的鹿园。他对文明的熟悉全部来自于猎场,说的也是狩猎界的英语,所以他会把我的枪命名为“老来福”和“来福小子”。伊斯梅尔回索马里兰以后,我收到他的一封信,收信人是“布里克森母狮”,开头是“尊敬的母狮”。伊斯梅尔是严格的穆斯林,他一辈子都不会碰狗,这给他的职业带来很多困扰。但他对“黄昏”破例,从不介意我带它一同上骡车,他甚至会让“黄昏”睡在自己的帐篷里。他说,因为“黄昏”一看到穆斯林就会认出来,就不会去碰他。真的,伊斯梅尔向我保证,“黄昏”能立刻看出谁是真正的穆斯林。他曾对我说过:“我现在知道‘黄昏’和你来自同一个部落了。他会嘲笑人。”

我的狗现在都了解露露在家里的权利和地位。伟大猎手的傲气到她这里变得柔情似水。她把他们从牛奶碗旁、从最爱的壁炉前面的地盘挤开。我在露露脖子的缰绳上系了个小铃铛,后来情况演变成当狗群听到叮当声穿过房间靠近时,他们就会温驯地从壁炉前的暖床上站起来,躺到房间的另一角。露露过来躺下,没有人比她的风范更优雅,是一个完美淑女故作端庄地拢起身侧的裙裾,不挡任何人走路的姿态。她客气而挑剔地喝牛奶,好像是被过分好客的女主人逼迫的一样。她让人挠她的耳后,摆出一副相当宽容的样子,像个新婚少妇傲慢地允许她的丈夫爱抚一下。

露露长大后,像朵稚嫩的娇俏之花亭亭玉立。她是一只修长而适度丰满的母羚,从鼻头到蹄尖都美得难以置信。她看上去像是一幅细密画,是海涅诗歌里恒河湍流旁的一头瞪羚,睿智而温驯。

但露露不是真的温驯,她体内有个魔鬼。她丰富的女性特质表露无遗,当她一心一意想要攻击时,却完全处于防守状态,专注于自卫。攻击谁?攻击全世界。她的情绪不受掌控,也无法预料,甚至如果我的马激怒她了,她会向它找茬。我记得汉堡的老哈根贝克说过,在所有的动物种类中,食肉动物包括在内,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羚。你甚至可以信任一头花豹,但如果你轻信了一头年轻母羚,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从背后给你一击。

露露是我家的骄傲,虽然她有时表现得像个厚颜无耻的小狐狸精,但我们还是不能让她满意。有时她离家出走好几个小时,或者一整个下午;有时她的劲头上来,对周围一切的不满达到顶点时,她就会自娱自乐地在屋前的草坪上跳起战舞,看上去就像在以“之”字舞对撒旦进行膜拜。

“哦,露露,”我想,“我知道你十分强大,也知道你可以跳得比自己还高。你对我们发火,你希望我们都死光光。真的,如果你愿意弄脏你的蹄子杀死我们的话,我们能让你如愿。但是现在问题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是我们把障碍设得太高让你跳不过去了吗?我们拦得住你吗?你是个优秀的跳跃者啊。事实是,我们完全没有设障碍。你有巨大的力量,露露,障碍在你心里,关键是,离开的时机尚未成熟。”

有一晚,露露没回家,我们四处找了一个星期都一无所获。这让我们所有人都很痛惜。

一个清晰的音符离开了,我家和其他人的家没有什么不同了。我想起河边的花豹,于是有一晚我对卡芒提讲起它们。

像往常一样,他在回答前会等上一段时间来消化我的无知。直到几天之后他才向我提起这件事。“穆萨布,你以为露露死了。”他说。

我不喜欢他讲得这么直接,我告诉他,我在想为什么她不回来。

“露露没死,”卡芒提说,“她结婚了。”

这真是惊人的喜讯,我问他怎么知道的。

“哦,是真的,”他说,“她结婚了。她和她的‘布瓦纳’ 住在森林里。”,“但她没有忘记人,大多数的早晨她都回家来。我在厨房后面给她撒上玉米碎,太阳升起以前,她从树林绕到那里去吃东西。她的丈夫和她在一起,但他害怕人类,因为他从不了解人类。他站在草坪另一边的大白树下,不敢走到屋子跟前。”

我让卡芒提下次再见到露露时来叫我。几天后,日出之前,他来叫我出门。

这是个可人的早晨。我们等待的时候,最后的星星正在退离,天空清澈而静谧,但我们行走的世界仍然昏暗,而且寂静得深邃。草是湿的,在树下的斜坡,草上的露珠熠熠闪光,像暗淡的碎银。早晨的空气很冷,夹着一丝刺痛,要是在北方国家,这意味着霜冻就要开始了。我想,无论你经历过多少次,还是难以相信,这凉爽和阴影数个小时之内就会被炽烈的阳光和刺眼的天空取代,让你吃不消。灰色的薄雾停在山边,奇妙地模拟山的形状,如果水牛此时正在山边吃草的话,可能会像在云里一样感到刺骨的冷。

我们头顶的穹顶渐渐被清澈填满,像一只玻璃杯里倒上红酒。突然间,山峰轻柔地抓住了第一缕阳光,泛起红晕。当大地慢慢倾向天空时,山脚的草坡和下方马赛人的树林都变成了大片的金箔。此时在河的这一岸,森林里所有乔木的树顶都像红铜般娇羞。到了紫色大林鸽振翅高飞的时刻了,它们栖息在河的对岸,会飞来我的林子里吃好望角栗子。一年之中,它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。鸟群来得惊人的快,像空袭的部队。因此,内罗毕的朋友们很喜欢一大早在农场上打鸽子,为了赶在太阳升起前及时地站好位,他们常常很早就出门,打着车灯等在我的车道旁。

你站在透明的影子里,抬头看向金色的高地和万里晴空,会觉得自己好像正走在海底,水流从身边推过,你正抬头凝视海洋的水面。

一只鸟开始鸣唱,然后我听见森林深处传来铃儿响叮当。我满心喜悦,露露真的回来了,回到她的老家了!铃声近了,我能跟随节奏追踪出她的行动:她在走动,停下来,又继续走。转身经过一个男孩的草棚后,她出现在我们眼前。突然间,一切都变得十分超现实,又极有趣,一头薮羚竟能这么接近人类的房屋。她伫立不动了,似乎知道会见到卡芒提,却没想到会见到我。但她没有逃走,她无畏地看着我,似乎一点也不记得过去我们之间的小冲突,或她自己不辞而别的忘恩负义。

树林里的露露是个高贵而独立的生灵,仿佛她已经改邪归正,握有掌控权。举个例子,如果我曾有幸遇见过一个流亡的小公主,那时她还觊觎着宝座,而再次见到她时已完全是一副女王姿态,已经得到她的皇权,那么我和露露的相遇就类似这样。法国国王路易·菲利普加冕后,宣称他被流放为奥尔良公爵的旧怨一笔勾销,露露也和他一样,没有小人之心。挑衅的劲头已经远去了,攻击谁?又是为了什么攻击呢?君权神授,她平静地俯瞰众生。她只记得不需要怕我。她盯着我有一分钟,紫色烟熏妆的眼睛完全不带感情,一眨不眨,我忽然想起男神或女神都是不眨眼的,觉得自己正直面主神宙斯之妻“牛眼”赫拉。她走过我身边时轻轻地夹起一片草叶,完成了一次美丽的小跳,然后走去厨房后面了,卡芒提已经在地上撒了玉米碎。

卡芒提用一只手指点了点我的手臂,然后指向树林。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高大的好望角栗子树下有只雄性薮羚,小小的黄褐色身影嵌在森林边缘,有一对美丽的角,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。卡芒提观察了他一阵子,然后大笑。

“你看,是这样的,”他说,“露露跟她丈夫解释过,家这里没什么好怕的,但他还是不敢过来。每天早晨他都想着,今天一定要走过来,但是,当他看到房子和人时,他的胃里就像吞了颗凉石头,”—这在土著的世界里很常见,常常阻碍农场的工作进度—“然后他就在树那里举步不前了。”

有很长一段时间,露露都在清晨回家。她清脆的铃声宣告太阳已经上山了,我常躺在床上等待这一刻。有时一两个星期不见她的踪影,我们开始牵肠挂肚,讲起那些进山打猎的人。这时,我的仆人们会再一次宣布:“露露在这里。”好像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省亲一样。我又见过几次树林间的薮羚身影,但卡芒提说得对,他没法鼓起足够的勇气一路走到我家。

一天,我从内罗毕回来,卡芒提正在厨房门口等我,他走上前来,激动得要命,告诉我露露当天来过农场了,带着她的“托托”—她的宝宝—一起回来了。几天后,我也有幸在仆人的草棚间亲眼见到了露露,薮羚十分警惕,不容儿戏的样子,脚边带着好小的一只小薮羚,他的动作和我们第一次见到露露时一样优美迟缓。那时长雨季刚过,夏天那几个月的下午或黎明,我能在家的周围看到露露,甚至正午时分,她也会待在附近,躲在草棚的阴凉里。

露露的小薮羚不怕狗,愿意让他们把他嗅个遍,但他没法适应土著或我,如果我们尝试去抓他,母薮羚和小薮羚就都会跑开。

自从露露第一次长期逃家以后,她再也不愿近距离接近我们让人抚摸了。其他方面她倒还是很友善,她能理解我们想看看她的小薮羚,也愿意从伸长的手里衔走一段甘蔗。她会一直走到开着门的饭厅门口,若有所思地凝视房间里的昏暗,却再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。这时她已经丢失了铃铛,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。

我的仆人们向我征求同意,他们想去把露露的小薮羚抓来留在家里,就像我们以前留下露露一样。但我觉得这会粗野地辜负露露对我们优雅的信任。

在我看来,我家和羚羊之间这种自由的联结是罕有而荣耀的。露露从荒野世界走进我家,向我们展示自然的美好情谊,她使我的家与非洲景色融为一体,没人能说得清家的界限结束在哪里,而荒野又从哪里开始。露露知道大林猪的巢穴在哪儿,也见过犀牛交配。非洲有种布谷鸟会在大热天的正午躲在林中歌唱,声音像地球心脏响亮的跳动,我从未有幸见到她,我认识的其他人也没有见过,因为没人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。但她栖居的树下或许有一条狭窄的薮羚道,露露可能走过。我那时在读一本书,关于中国的慈禧太后,书里讲到年轻的叶赫那拉氏在儿子出世后,坐在金绿色的垂轿里从紫禁城出发,回老家省亲。我想,我的家现在就像年轻皇后的娘家。

那个夏天,我家附近一直有一大一小两只羚羊,有时他们会隔两三个星期才回来,但其他时候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他们。下一个雨季开始时,我的仆人们告诉我,露露带了一只新生的小薮羚回来。我没看见小薮羚,因为这次他们没有那么接近我家,但后来我在森林里看到了他们母子三口。

露露一家和我家的情谊延续了许多年。薮羚们常在房子周围出现,他们从森林里来再回到森林,好像我家的庭院是荒野的一个片区。他们大多在日出前过来,先是像投在暗色树木上的精致黑影般在树丛里穿梭,但当他们走出来,在午后日光照耀下的草地上吃草时,他们的毛皮就像红铜一样闪亮。最靠近房子的那只是露露,她镇定地转悠,有车过来,或是我们打开窗户时,她就竖起耳朵。狗都认得她。她的毛色也随着年岁增长变暗了。一次我开车载着朋友停在家门口时,发现游廊上有三只薮羚正围在喂牛的盐粒旁。

很奇怪,除了一只大薮羚—露露的丈夫—曾站在好望角栗子树下仰望外,没有其他雄性薮羚和露露他们一起来过我家。看起来和我们打交道的是森林里的母系氏族。

殖民地的猎手和自然学家都对我的薮羚感兴趣,狩猎监督官专程开车来农场看他们,也确实见到了。一篇关于他们的报道登在了《东非旗帜报》上。

露露一家造访我家的那几年是我在非洲最快乐的时光。为此,我把与森林羚羊的相识视为上天的一种恩泽,视为非洲给我的友谊象征。它是整个荒野的化身,是吉兆,是我与荒野的一份约定和一首歌:

快些啊,我的爱人,愿你如香料之山上的羚羊或小鹿。

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,见到露露一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在离开的前一年,我认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。一切都变了,农场土地的南边被分给了农民,这里的森林也被清理了,盖上了房屋。以往林中的空地被拖拉机轰鸣着碾上碾下。新的定居者大多热衷于运动,来复枪在景色里轰鸣。我相信动物们都退到了西边,躲进马赛保留地的树林里了。

我不知道一头羚羊能活多久,露露很可能早就死了。

无数次,在黎明破晓的沉寂时分,我会在梦中听到露露清脆的铃声,我的心在睡梦中溢满喜悦地在狂跳。霎时间我立刻醒来,渴望见到陌生而甜美的情景。

然后我躺下来想着露露,不知道她在树林中的一生里,是否也曾梦见过那个铃铛?她的脑海中是否曾像水面上的倒影那样,浮现过人和狗群的画面?

我想,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之歌,它歌唱长颈鹿、歌唱一弯斜倚的非洲新月,歌唱田野里的犁铧和采咖啡挂满汗珠的脸,非洲又是否记得关于我的歌?平原上的风会因为我穿过的颜色而颤动吗?孩童们会否发明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游戏?满月会不会在沙砾路上投下一个像我的影子?恩贡山的鹰又是否仍在留意我?

我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露的消息,但我会收到卡芒提的来信以及其他非洲仆人的消息。我最近一次收到卡芒提的信距今还不到一个月。这些来自非洲的交流以一种奇异而不真实的方式抵达我的眼前,它们更像是影子或海市蜃楼,而不像实实在在的消息。

因为卡芒提不会写字,也不懂英语,当他或我的其他仆人打算向我传达音信时,他们就去找专业的印度或土著写信人,这些人就坐在邮局外面放着钢笔和墨水的写字台旁,然后他们对写信人解释信里要写些什么。专业写信人也不太懂英语,也算不上会写字,但他们相信自己会写。为了炫技,他们给信平添了大量的花哨修饰,让信更难解读。他们还有种习惯,就是写封信要用三到四种不同的墨水,不管他们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动机,给人的印象就是墨水不够用,把墨水瓶里的最后一滴都挤出来了。种种这般努力的结果就是,你会收到像德尔斐神谕一般的信息。我收到的信都很有深度,你能感觉到寄信人的心头压着一些生死攸关的消息,这让他从基库尤保留地山长水远地走来邮局,但信被封在了黑暗之中,当它到达你手上时,廉价脏破的小纸片已经跋涉了上千英里,看上去在讲啊讲啊,甚至在朝你大喊,却什么也没讲出来。

但是,卡芒提处理这件事时像其他大多数事情一样与众不同。他有自己的通信方式。他把三四封信放进同一个信封里,然后标注上:第一封信、第二封信等等。它们都写着同样的东西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。可能他想通过重复来让我加深印象,当他有特别想让我理解或要我记住的事情时,他也用这种方式讲话。也可能他觉得和这么远的一个朋友取得联系不容易,应该滔滔不绝。

卡芒提写道,他已经失业很长时间了。我听到这个并不惊讶,因为他对大众来说,确实像鱼子酱一样不合时宜。我调教出一个皇家御厨,却把他留在了新殖民地。这情形对他来说就像“芝麻开门”:咒语遗失了,藏有宝藏的石穴永远紧闭了。无论大厨若有所思、满腹知识地走到哪里,人们都只能看到一个弓形腿的小基库尤人,一个板着脸的侏儒。

卡芒提走到内罗毕,站在贪婪、傲慢的印度写信人面前,向他阐述要绕大半个地球才能抵达的消息时,他到底想说什么?字行歪歪扭扭,信里的措辞也没有逻辑。但卡芒提灵魂的非凡之处就在于,了解他的人会在嘶哑混乱的音乐中听出他的音符,就像牧童大卫的竖琴回声。

这是第二封信:

“我不是忘记你穆萨布。尊敬的穆萨布。现在你所有的仆人都不再高兴,因为你离开了国家。如果我们是鸟,我们飞来看你。然后我们转身。然后你的农场,它对母牛和小牛和黑人是个好地方。现在他们什么都没了,牛山羊绵羊,他们什么都没了。现在所有坏人他们心里高兴,因为你以前的仆人们现在变穷人。现在上帝心里知道这些有时帮助你的仆人。”

在第三封信里,卡芒提示范了土著如何对你表达慷慨感情,他写道:

“写信告诉我们你回不回。我们觉得你会回。因为为什么?我们觉得你永远不会忘记我们。因为为什么?我们觉得你仍记得我们的脸和我们母亲的名字。”

白人想对你说些恭维话时会写:“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。”非洲人说:“我们不相信你能忘记我们。”

来源:《走出非洲》
作者:卡伦·布里克森
翻译:沈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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